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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无情的一箭之仇

有一个乞丐,在大街上乞讨。你可以施舍给他,你也可以不给,都没错。但你冲上去踹他两脚,这就错了。

我就是这个乞丐。

2018年12月31日,我在从山西太原到北京的火车上,接到了来自浙江舟山的陌生来电——我爸干活儿又摔了下来,命在旦夕。他是在船厂做电工的,有很多高空高危作业。他在2018年6月26日已经摔了一次,昏迷了几小时后醒了过来。当时他腰椎压缩性骨折,肋骨断了好几根,头部有皮外伤,全身动弹不得。但所幸脏器和颅内没有大碍,经过几个月的休养,他已经可以弓着身子慢慢走路,捡了一条命。而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他第二次摔了下来,从十米高的地方脸朝下坠落,似乎活不成了。

我放下电话立刻订了最早的航班,从北京起飞,经福建厦门中转,次日早晨飞达浙江舟山。所以,2019年的元旦凌晨,我在高崎机场度过。湿润的海风中,我看着微信朋友圈里,大家都在为新年刷屏,然后在机场冰冷的地上躺了一宿。当然,我不可能睡着。

飞到舟山普陀山机场时,天已经亮了,新年第一天已经开始。我爸单位领导亲自开车送我到舟山医院,一路上也不敢多说话。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走进ICU重症监护室,不过只能进侧面的谈话室。医生一脸严肃地跟我说了具体的伤情:颅内出血,脑轴索损伤,昏迷不醒,双肺严重受损,左肺被气和积液压得几乎看不到了,其他的伤虽然严重,但都不能和脑、肺相比,呼吸机在满负荷运作……医生让我做好心理准备,我爸随时可能会死。

早上08:30点,他们推着我爸从ICU到CT室做检查,我才看到他全身插了很多管子,整个脸肿成了球,面目全非。后来别人告诉我,当时他口吐鲜血、血肉模糊,医生不断催促叫家属来,只是为了让见最后一面。28年来,除了小时候我爸因为学习打我,我就没有再为他哭过,原因有很多。但这次看到他的瞬间,我忍不住了。我打电话叫我妈从天津做火车到浙江宁波,再让人去接她过来,来见见我爸。毕竟,我做子女的不能太绝情了。

后面的几天,我一直守在ICU门口,什么都不做。只是为了等那个房间开门时,能追着医生问两句话。大多数情况下,医生都没理我,也是好事。最怕的就是医生突然冲出来大喊一声:“***家属!”所以我的神经时刻都在紧绷着。为了不让我24小时昼夜不眠不休,每天晚上我爸单位都会派一个人来通宵守着,轮班换人。

每天下午15:00点,有30分钟的家属探视时间。医生说,所有能做的都已经在做了,现在只能看他自己。如果用管子排出积液和气体的压力之后,肺可以弹起来,那么命还有希望,否则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而且就算命保住了,什么时候醒过来谁也说不好。也许一个礼拜,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十年、二十年……那就是植物人了。无论是眼前还是将来,都只能看造化。

ICU确实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地方,远远比太平间更加可怕。太平间里只是遗体,而ICU里满是人性。我看到了邻床位的老大爷,他看着天花板的眼神,明显是在想着什么。转天上午,他的儿女在外面打电话哭,下午他的床位就空了。我看到了其他不省人事的患者,据说家里已经卖房、卖车、借钱到绝境,实在养不起了,只能接回家等死。我看到了闭着眼睛流泪的老太太,她老伴儿抓着她的手在喊她名字。我看到了我爸……

那些天我爸每一天的花费有大约1.2万,因为是工伤,所以由我爸单位出钱。而我并没有感到庆幸,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另一个焦虑中越陷越深——他如果成为植物人呢?植物人的护理工作单纯只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不只是喂饭、喂水、喂药,不只是在床上大便、小便、洗澡,不只是每逢两小时就要翻一次身,避免致命的压疮……更有巨大的经济开销和精神开销。全世界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可以伺候我爸,没有任何其他人,没有。当我在网上查询植物人护理器械时,内心的那种绝望,谁能明白呢?

人们都说百日床前无孝子,我是孝子吗?如果不是工伤出钱,我会在钱花光之后放弃治疗吗?我会用签字笔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吗?如果他成为植物人,我接回去养着,那么单就他自己一个人的房租、日常花销、医疗花销、同时雇三个护工的钱,我出得起吗?或者,我愿意毁掉自己未来20年的人生,昼夜无休地伺候他吗?我敢吗?

……

我敢!

无论他曾经对这个家庭如何,无论他曾经对我这个儿子如何,我都不能不管他。否则我都不配做人,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苟活?20年后我50岁,我如今已经虚度了近30年,50岁再开始我的人生,又有何惧?人生不过就是一死,还能怎样?还能怎样?还能怎样???

我就像一个乞丐,乞求着命运的手下留情,并坚强地活着。面对命运,我真的没有尊严。可是,如果我对谁都没有尊严,那我就活该被欺侮!

2019年1月11日,在我爸住进ICU的第11天,我送我妈回天津家里,毕竟她身体也不好,神经性耳鸣曾折磨得她够呛。而我当天晚上就赶到了北京住处,为的是取我工作用的电脑,然后再立刻飞回医院。

我曾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就联系公司请假,并表示:关于我的考勤,公司按照规定处理就好。也就是说,该扣钱就扣钱,我不会白拿工资的。当然,我的直属领导对我有言语上的安慰,并表示愿意借钱给我应急。虽然我并不需要借钱,但还是比较感动的。因为他打算为我申请远程办公,并给我安排只用手机即可完成的简单工作,这样我就可以在医院的急诊大厅做些事情。我这次陪我妈回到天津,再自己赶到北京取电脑,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完成工作。

我甚至动了心,考虑真的为公司做一套对得起学生的课程。这件事我本不愿做的,具体的我曾在《匠心已死,怂逼何谈梦想?》中说过。但为了报答公司,我或许可以放弃我的理想,毕竟做人要知恩图报。

但是就在我到达北京的当天晚上,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转天再飞回医院时,我接到了直属领导打来的电话。虽然措辞委婉,但他表达了两点意思:

  • 第一,下周一我必须到公司上班,否则按照人事规定,会按照自动离职处理。
  • 第二,今晚要撤销我的2018年度优秀员工奖。(转天1月12日公司召开年会。)

我在电话里已经确认,直属领导为我提出的远程办公申请,公司的大领导不同意。也就是说,大领导不同意让我在医院的急诊大厅,在ICU门口的长椅上,在距离我生命垂危的父亲只有20米的地方,拿着电脑为公司工作——不行!即便是在全天下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可以作为家属签字,只有我可以为亲爹生命负责的情况下——也不行!即便是在公司没有需要我紧急处理的工作,也确实允许员工在家工作很长时间的情况下——也不行!

关于这第一点的安排,我无话可说。公司对我没有情分,那只能怪我人际关系混得不好,从本分上来讲,公司的做法没有任何错误。公司确实有事假不能超过多少天的规定,合理合法,所以当然有权利要求员工到公司上班。更何况我确实表示过,我的考勤只要公司按照规定处理就好。其实我在2017年12月做讲师时,为了更好的录音效果,整个月都在住处录制课程视频并通过网络远程提交工作产出物,几乎整个月都是可以不到公司出勤的,只要按时、按质、按量完成工作任务就可以。所以,公司在硬件条件上是允许远程办公的。但是要搞清楚,公司当初可以允许,并不意味着现在必须允许,这是权力,不是义务。同意,或不同意,公司都没有错。

这个道理不用别人跟我说,我从小就分得清什么是情分,什么是本分。毕竟,我的父亲奄奄一息,并不是公司造成的,跟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公司也没有义务为此特殊照顾我。同意,是情分;不同意,是本分。

关于第二点的安排,公司连夜、紧急撤销我的优秀员工奖,当然也有非常好听的说辞。因为我爸仍然存在很大成为植物人的风险,而如果真的那样发生了,那我就会有很大的离职风险。公司当然不愿意看到刚刚颁奖的优秀员工,年后立刻离职,那样不好看。请注意,我没有提出离职申请,也没有说过类似于“我要离职”这样的话。但我如实地描述过我爸的伤情,也表示过他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然而,这换来的不是公司的怜悯、同情,而是公司从企业利益上出发的担心,从而引发风险控制行为。

优秀员工,是从公司约2000人中选出来的18人,经过推举、选拔、评审之后,公司在2018年12月28日通过邮件向全体员工进行了名单公示。并且表示如果有任何异议,可以联系专门的人。这18位优秀员工,将会在年会上进行公开表彰,并带有1000元现金红包、价值约600元的定制银币、为期5天的迪拜出国游。

公司给我的借口是:如果我得了优秀员工奖,那么就会处于一个非常耀眼的位置,这样不利于后面可能发生的人事变动;而如果撤销了优秀员工奖,不再那样耀眼,那么后面可以考虑转岗到一个更加轻松的职位。也就是说,“为我好”。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落实:尚不确定有没有这样合适的岗位,尚不确定我是否需要进行转岗,尚不确定我爸是否会成为植物人或醒过来……一切都还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但是,只要在一万种可能当中,有一种可能会对公司的利益造成影响,那么公司就一定要做风险控制。

怎么做?在全公司2000人都已经知道我被评为优秀员工并有多位熟人恭喜我的情况下,在全公司2000人都已经知道18人中谁要是不能服众就可以提出异议的情况下,在距离年会召开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情况下,连夜、紧急撤销了我!而至于我个人呢?没关系,只要用恶心的借口随便说几句,就可以掩饰那卑鄙的心。我个人在2000人面前的颜面不重要,公司哪怕一丁点的风险才是当务之急!转天就要开年会了,今晚赶紧撤销啊!

在这一通电话中,公司先用离职威胁了我,紧跟着再象征性地问我:“把你的优秀员工撤下来,有没有问题?”我能怎么说?眼看这个月就要发年终奖金,眼看下个月就要发我等了半年的老员工奖金,我能怎么说?我回答了:“没问题。”

我对优秀员工本来就不抱希望,而且在领导让我写申请书的时候,我曾表示过要让给别人,但是领导否决了我所说的别人,给了我。如果是从一开始就不给我,那没关系,本来也没指望;如果是给了我之后,还没有进行全公司名单公示就撤掉,也没关系,还没公开呢;如果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要惩罚我,也没关系,应该奖惩分明。

但是呢,我什么错误都没犯,就因为一个可能性,就在全公司2000人面前被狠狠地打了脸!年会上所有人都会纳闷,不是说18个人么,怎么就变成只有17个人呢?包括后来很多同事在朋友圈刷屏的17位优秀员工文章,没有人会在意那17个人是谁,所有人都会想:“到底少了谁?那为什么少他啊?哦,公示邮件里说了,谁要是有异议可以联系。还真有异议给踢了啊,啧啧啧……”

我比那17位优秀员工的风头可大多了!

放下电话之后,我给我刚到天津家里的母亲打了电话,迫不得已地又折腾她再次赶去医院,替我守在ICU门口,替我作为家属签字。而她这第二次再去,很多天没有正经吃饭,也睡不好觉,身体终于还是折腾出了新的毛病:左眼感觉疼痛,右眼感觉有光在闪。她第一次去,有我陪着,回到家里时眼睛是一点问题或征兆都没有的,几十年来都很好。本来打算好好休养一下,但她又被迫去了第二次,我陪不了她,过了好几天,她就病了。

我1月份中旬乃至下旬不在医院,我爸摔断的鼻梁骨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所以至今骨头都是歪的。重症科的医生当然是优先顾及保命,不会过多地顾及五官。而我这个唯一能顾及他的家人,却不在。

我爸终于在1月16日醒了过来,并在1月22日离开了ICU,转到普通病房。再后来把切开的气管堵上之后,他也可以说话了。但是直到今天,我爸肺里还有少量积液,而且颅内瘀血和16天的昏迷,造成了他的记忆和智力都有严重的问题。他的康复之路,还有很长很长。好在他不会成为植物人了,也不会瘫痪,腰上的钢钉,也有拆掉的一天,只是类似于老年痴呆那样,也许他这一生就这样了。老天爷最终还是怜悯了我,对我的人生手下留情。

在强迫我回到公司上班后,公司跟我谈话,说是打算将优秀员工的1000元红包和价值约600元的银币给我。在我看来,这是示好,不是致歉。我直接就拒绝了,并且当面表示:优秀员工重要的是名声,不是那一点钱财,年会已经结束,名声回不来了,如果我现在收下钱财,这就叫名不正、言不顺。我虽然没有当面指责公司,但我也不是那种当众打哭了,背后哄笑了的小孩子,任人欺侮!

公司在1月11日晚上捅了我两刀:

  • 第一刀,拒绝我的远程办公申请,并用离职威胁我到公司上班。这件事,公司虽然无情,但是有理。我不会因此而报复公司的。
  • 第二刀,在年会前一天连夜、紧急撤销我的优秀员工奖,在全公司2000人面前打了我的脸。这件事,公司既无情,也无理。但我也不会因此而报复公司的。

这两刀对我来说,刀刀伤在要害,很疼,真的很疼。我本来想着,这一箭之仇非报不可,不报难解我心头之恨,公司落井下石的做法简直毫无人性!但是,在我看到我爸醒过来之后冲我笑的时候,在我看到我妈自己去医院没看出所以然来的单子时,我觉得,老天爷对我手下留情,不是让我报仇的。我不是没有能力去报仇,虽然弄不死对方,但让其留点血还是可以的。只是——我有能力报仇,我有能力宽恕么?

我知道,齐桓公没有对管仲报那一箭之仇,我也可以做到;但齐桓公还反而重用了管仲,这我就做不到了。从1月11日至今,我没有任何一天不在想着离职走人,一天一天地数着我忍辱负重的日子,屈辱地煎熬着,等着属于我的年终奖和老员工奖发下来。在那之前,我必须逆来顺受,否则我和我的家人受的罪都白费了,功亏一篑。所以我不能流露出任何迹象,我必须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积极表现。一时隐忍,起码能换来一份让我照顾家人的钱。但一世隐忍,那就是窝囊!

公司有理无情地捅我第一刀,无理无情地捅我第二刀,我都不会报复的,这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但要让我在脱离了奖金的束缚之后,继续为仇人卖命,却是万万不能!

就因为我没能及时奔赴医院,导致了我爸的鼻梁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导致了我妈得了眼病至今未愈。这些事情发生时,我在干什么?我竟然在北京上班!为什么一定要上班,为什么不去照顾家人?不怪公司逼我,真的不怪公司,要怪就怪我自己稀罕那几个钱!否则我当时就应该死活不上班,离职就离职,工资不要了,年终奖不要了,老员工奖不要了,那样我就能换来让我的父母比现在好一些!

我有罪,自会去赎。

今天,公司终于下发了2月份的工资和老员工奖,而我已经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地捱了59天。这段时间我没有任何的工作懈怠,没有任何的消极怠工,但现在我已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忍下去了。我现在天天教这个怎么讲课,教那个怎么讲课,身上的套路性越来越重,技术干货倒是越来越少。我不能再继续沉沦了,我要重新捡起自己写书的理想。这是属于我个人的,我绝不会将它交到公司的手上。

放弃现在的年薪又如何?公司对我执行为期两年的竞业协议又如何?与在家伺候植物人父亲20年暗无天日的生活相比,我现在的人生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一点赔本的可能都没有,我怕什么?

我不会报复公司的,也不会给公司全体员工群发邮件澄清事实以挽回我那曾被践踏的声誉。我在书面离职信上写的原因是:读书学习——这是实话。按照《劳动法》的规定,最多30天我就可以离岗,多一天都不行,否则我就请律师。公司按规定办事,我按法律办事——这也是实话。当然,在我离岗前,我仍然还会努力工作,做好交接的,拿一天的钱,做一天的事——这还是实话。

我就是一个乞丐,在大街上乞讨。你可以施舍给我,你也可以不给,都没错。但你冲上来踹了我两脚,我应该怎么办?

我要抱着你的腿,跟你讲情分与本分的道理,乞求你的道歉吗?我要趴在地上痛哭,抱怨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乞求你的怜悯吗?不,我要站起来,不再做乞丐,有尊严地活着!